酸奶因其独特的风味,一直以来深受广大消费者的喜爱。人类制作和饮用酸奶已有约5000年历史,而酸奶中所含的益生菌更是被普遍认为有益健康。其实都不用多解释,“益生菌”这个三个字就足以说明其身份了。
然而,最近益生菌“有益健康”的“人设”有崩塌的危险,不少媒体引用生命科学领域顶级期刊Cell 刊载的两篇关于益生菌的论文 [1,2],直指益生菌有益人体健康的效果存在疑问,有些媒体甚至使用类似“益生菌有害”、“酸奶不能乱喝”、“家家都有的饮料,毫无用处的居然是它”等等标题,吸引眼球和流量。一些正经的科学媒体也纷纷补刀,例如New Scientist 的报道标题居然就是“Probiotics are mostly useless and can actually hurt you” [3]。顿时,朋友圈就被“益生菌无益”的说法给霸屏了。
这年头,各种健康饮食指南满天飞,腌制食品不能碰、油炸食品吃不得、碳酸饮料喝不得、滴酒不沾最健康……这么多美味都得说再见,现在又要没收我的酸奶?还能不能让人愉快地舔盖了? 笔者准备带大家详细了解此事的来龙去脉,文章不短,先把结论讲在前面:在没有食品安全问题的前提下,绝大多数人完全可以继续把酸奶当作美食享用(极少数喝酸奶有不良反应者例外),但指望酸奶(或其他保健品)中的益生菌让你延年益寿百病不侵,这可能性比买彩票中头奖高不了多少。 酸奶和益生菌的故事 “益生菌”,根据维基百科的定义,泛指活的、使用后对人体健康有益的微生物 [4]。目前,市场上有关益生菌的产品有很多,比如人们常喝的酸奶、乳酸饮料、发酵奶制品、添加了益生菌的果汁、泡菜、益生菌保健品等等,甚至还有含益生菌的化妆品。据统计,2015年全球益生菌相关产品的市场规模达410亿美元!这么大的市场,其中的75%都与酸奶有关 [5]。 酸奶由谁发明已不可考,各个古老文明都有以酸奶为食物的相关记录。不过把酸奶与益生菌联系起来,却是近代科学家的贡献。其中最著名的,当属俄国著名科学家Élie Metchnikoff,他是1908年诺贝尔医学与生理学奖获得者之一,因其在免疫系统方面开创性的研究享誉世界。著名免疫学期刊Immunity 在2016年Metchnikoff的百年诞辰之际发了特刊,来纪念这位著名科学家。[6] 2016年Metchnikoff诞辰100周年纪念特刊。图片来源:Immunity 除了在免疫学上的卓越贡献,Metchnikoff还提出了一个很有先见之明的理论:肠道中的有毒细菌是人类衰老的原因,而用有益微生物代替有害微生物就可延长寿命。这个理论如何来的呢?Metchnikoff在研究人体衰老的过程中,发现保加利亚有不少长寿的老人,而且他们都有喝酸奶的习惯,这一发现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他最终把这些老人的健康和长寿归功于当地广泛食用的保加利亚酸奶中的微生物(保加利亚乳杆菌,Lactobacillus bulgaricus)。1907年,他将上述发现写成一本影响深远的书The Prolongation of Life: Optimistic Studies。与如今不少“养生大师”瞎忽悠别人吃这吃那不同,Metchnikoff的书是这么写的,他也是这么做的,坚持每天都喝酸奶 [7],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他9年后去世,享年71岁。酸奶和其中的益生菌是否延长了他的生命?这已经无法得出结论了。但他的理论,可以说是当今每年几百亿美元的酸奶产业的基础。 酸奶产业的崛起 说到酸奶产业的崛起,就不得不说一个人——西班牙裔犹太商人Isaac Carasso,他是达能集团(Groupe Danone)的创始人,也是将酸奶由手工作坊式生产变为工业化生产的关键人物。而“达能(Danone)”,这个名称也正是他儿子Daniel Carasso的昵称。在Daniel Carasso接管家族企业之后,他进一步扩张业务,将公司开到了美国,并将名字改为更符合美国人习惯的“Dannon(美国达能)”。与此同时,通过他的努力宣传,酸奶作为一种美味且保健的食品出现在街头巷尾,很快就在美国打开了销路,并迅速风靡全世界 [7]。 如今,达能已经是食品行业的超级巨头,但公司大了,也有出问题的时候。 2010年,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指控美国达能“欺骗性宣传(deceptive advertising)”。出问题是美国达能旗下两款含益生菌的产品:Activia酸奶和DanActive乳饮料,在广告宣传中,美国达能声称每天喝Activia酸奶可以缓解便秘,而喝DanActive乳饮料则可以提高免疫力、预防流感和普通感冒。这些宣传语在网络、电视上铺天盖地,产品包装上也印的都是,此外,美国达能还声称这些效果都有“科学证据”。但作为美国联邦机构的FTC显然不吃这一套,他们认为美国达能宣传语中所声称的健康益处缺乏可信的科学证据支持,也没有在临床上获得验证,因此指控美国达能欺骗性宣传。最终,美国达能也没有拿出所谓的“科学证据”,只得同意与FTC达成和解,不再在这两款产品以及其他酸奶、乳制品、益生菌饮品和食品的宣传中夸大其健康益处,除非获得FDA的批准,或者获得清楚明确的科学证据支持并且有关健康益处的表述没有任何误导的嫌疑 [8]。 FTC保留的美国达能“欺骗性宣传”的部分证据。图片来源:美国FTC [9] 这一事件使得美国的酸奶及益生菌产品的宣传广告立刻收敛不少,反观我们周围,呵呵…… 益生菌到底有没有益 归功于近些年的大量研究进展,科学家已经越来越重视肠道菌群对于人体健康的意义。肠道菌群的正常与否不仅会影响消化道的健康状态,还与身体其他器官有密切关系,多种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疾病都与肠道菌群失衡相关,比如多发性硬化、小儿哮喘、帕金森病等等。也就是说,上文所述Metchnikoff提出的“长寿与肠道细菌有关”的理论,似乎是正确的。近期的Nature封面文章,研究方向就是肠道菌群与新生儿发育及疾病风险。 那益生菌就是有益的咯?没错!再看一遍维基百科的益生菌定义,“活的、使用后对人体健康有益的微生物”,益生菌必须得是有益的啊。不过,关键问题是,哪些菌是益生菌?如何使用益生菌才能对人体产生有益的影响? Metchnikoff认为酸奶里的微生物就是益生菌,比如保加利亚乳杆菌(Lactobacillus bulgaricus)。除此之外,酸奶或者号称包含益生菌的乳制品、保健食品的配料表上还能见到嗜热链球菌(Streptococcus thermophilus)、干酪乳杆菌(Lactobacillus casei)、其他种的乳杆菌(Lactobacillus)、双歧杆菌(Bifidobacterium)等。 但实际上,人体肠道菌群中微生物的种类要比上面这些“酸奶系益生菌”多太多了。这些微生物中的大多数与人体是互惠共生的关系,比如有些微生物把膳食纤维降解为短链脂肪酸,有利肠道吸收,并且降低儿童I型糖尿病的发病风险 [10];有些微生物代谢胆酸、固醇等物质生成维生素K、维生素B等;有些微生物能够抑制病原菌的生长和增殖。按照维基百科的定义,这些微生物都应该是益生菌,而不光是酸奶行业或者益生菌保健品制造商宣传的那些“酸奶系益生菌”。 图片来源:The Economist 肠道菌群组成极其复杂多变,不同的人、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状态下肠道菌群都可能不同;肠道菌群的功能又十分多样化,越来越多的证据将肠道菌群与包括消化道在内的全身器官连接起来。相比之下,目前对于肠道菌群的研究和理解并不充分,人们并不清楚肠道菌群如何协调和工作,药物与肠道菌群如何相互作用,菌群失去平衡到什么程度会引发疾病、会引发什么样的疾病,如何才能有效地恢复肠道菌群的平衡。最近比较值得一提的进展,是美国NIH的科学家10月发表的一篇Nature 论文,他们发现芽孢杆菌(Bacillus,一类益生菌)抗菌肽Fengycins可以通过抑制金黄色葡萄球菌(Staphylococcus aureus,一种病原菌)的群体感应(quorum sensing)来杀灭它们 [11]。这种具体分子机制的研究,对于理解益生菌的作用机理非常重要。不过,要想透彻、全面地理解益生菌与肠道菌群的作用,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这些年不断有人将益生菌用于动物甚至人类,尝试治疗包括肥胖、腹泻、肠胃感染甚至中枢神经系统疾病等等,有效者有之,无效者也有之,这可能都与肠道菌群的复杂与多变相关。在上面那些问题有个比较清楚的结论之前,用益生菌来针对性地改善人体机能、延年益寿、防病治病基本无从谈起。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健康人群只要保持合理的膳食结构和健康的生活方式,就能保持肠道菌群的均衡,这种情况下并没有从外部摄入益生菌的必要。 Cell 的两篇论文到底怎么回事 在说这两篇论文之前,先要说一个比较热门的研究方向,通过补充益生菌帮助经过抗菌治疗的人群(如服用抗生素)恢复肠道菌群。人体使用抗生素之后,不仅会消灭病原菌,也会无差别地灭杀大量正常的肠道微生物。在人体自我修复肠道菌群之前会有一个空窗期,致病菌很可能趁虚而入,导致各种疾病。如果在抗生素治疗之后立刻补充益生菌,貌似可以提前占据阵地,预防病原菌的入侵。这个理论听起来非常合理,也有一些证据证明某些益生菌在预防儿童抗生素相关腹泻方面有一定效果,不过科学家同时也强调还需要更多明确的临床实验来证明益生菌的作用,在此之前由于可能的副作用并不推荐儿科使用 [12]。 Cell 的这两篇论文都出自以色列魏茨曼科学研究所的科学家,他们为了探讨服用抗生素的人补充益生菌产品是否真的能够帮助恢复肠道菌群的均衡,找来了25个健康志愿者充当“一般人群”。健康志愿者被分为两组。一组服用益生菌产品,另一组服用不含益生菌的安慰剂作为对照,然后再对志愿者和小鼠的肠道菌落进行大便取样检测和肠镜取样进行肠道菌落检测 [1]。给志愿者吃的益生菌产品是一种叫作Supherb Bio-25的益生菌片剂,每片大约含有11种常见益生菌菌株,活菌总数约250亿个,表面包裹有抵抗胃液的涂层,以便益生菌能安全进入肠道。研究结果显示,无论是小鼠还是人类,大便和肠道粘膜样品所检出的微生物种类和数量只有部分相关性,也就是说大便取样并不能准确地反映肠道菌群的构成。这可是个不小的颠覆,此前大多数与补充益生菌有关的研究都是通过分析大便样品来推测肠道菌群的构成,这一结论给常用的研究方法打了问号,自然而然就会让人怀疑此前研究结论的准确性。此外,研究者还发现健康的小鼠和人类都会抵抗益生菌的肠粘膜定殖,而且人类的这种抗性还与个体、菌株有关。换句话说,有人抵抗某种益生菌,但另外一个人却不会。科学家最后得出结论:补充传统意义上的益生菌,可能并不会对每个人的肠道菌群都产生普遍和持续的影响,需要开发新的个性化的益生菌补充方法。嗯,并没有讨论益生菌有害还是有益的问题。 肠道菌群对益生菌的个性化抵抗。图片来源:Cell 接下来,他们针对服用了抗生素的“特殊人群”,查看益生菌对于修复肠道菌群方面的作用 [2]。他们又找来了21个志愿者,分成了三组。第一组服用抗生素后不做任何干预,让其自我恢复;第二组服用同样的抗生素后,再服用益生菌;第三组服用抗生素后,再经肠道移植本人此前保存下来的大便菌落,即自体粪便微生物群移植(aFMT),这种技术虽然初听起来有点不好接受,但这是临床上帮助恢复肠道菌群以治疗一些难治性肠道疾病(比如溃疡性结肠炎)的有效方案。结果很让人意外:第二组志愿者服用益生菌后,肠道因为之前经过了抗生素的“横扫”,益生菌得到良好的繁殖机会,成功存活下来,但是这些益生菌的存活却阻止了肠道菌群的自我恢复。也就是说,后来的益生菌“喧宾夺主”了,并且这些“喧宾”占据肠道长达6个月之久,导致肠道菌群迟迟不能完全恢复。与之相比,第三组志愿者在经过aFMT治疗之后,只用了几天的时间,肠道菌群就全面恢复了。这个新的发现意味着,在服用抗生素后补充益生菌,虽然有益于后来益生菌的存活,但却阻止了肠道菌群的自我恢复。这长达6个月的延缓恢复期到底有没有临床害处呢?现在还未可知。但至少证明,即使肠道菌群失调或被清除,此时服用益生菌补充剂对于肠道菌群的恢复并不有利。 益生菌会抑制抗生素后肠道菌群的自我恢复。图片来源:Cell Cell 的两篇论文总结一下:益生菌是否能留在肠道里,要看每个人具体的情况以及他所使用的益生菌种类;抗生素使用之后,益生菌对肠道菌群的自我恢复不但没有益处,反而会有害处。不过,这两篇论文的样本量都不大,结论是否具有普遍性还不得而知。不管怎样,这两篇论文与喝不喝酸奶一点关系都没有,想喝就喝呗,经过强酸性的胃液洗礼,酸奶里的那点益生菌恐怕都不能活着抵达肠道,更别说定殖了。 最后再强调一下,酸奶、泡菜还有乳酸饮料,单纯当它们是美味享用就好,不要奢望它们发挥逆天改命的神奇功效。如果最近还有人拿“益生菌”保健品来忽悠你,可以考虑把前文的“美国达能事件”甩出去打脸。 参考文献: 1. Personalized Gut Mucosal Colonization Resistance to Empiric Probiotics Is Associated with Unique Host and Microbiome Features. Cell, 2018, 174, 1388–1405, DOI: 10.1016/j.cell.2018.08.041 2. Post-Antibiotic Gut Mucosal Microbiome Reconstitution Is Impaired by Probiotics and Improved by Autologous FMT. Cell, 2018, 174, 1406–1423, DOI: 10.1016/j.cell.2018.08.047 4.https://en.wikipedia.org/wiki/Probiotic 5.https://www.naturalproductsinsider.com/digestive-health/new-market-profile-probiotics-consumption 6.https://www.sciencedirect.com/journal/immunity/vol/44/issue/3 7.https://en.wikipedia.org/wiki/%C3%89lie_Metchnikoff 9.https://www.ftc.gov/sites/default/files/documents/cases/2010/12/101215dannonexhibits.pdf 10. The human gut microbiome in early-onset type 1 diabetes from the TEDDY study. Nature, 2018, DOI: 10.1038/s41586-018-0620-2 11. Pathogen elimination by probiotic Bacillus via signalling interference. Nature, 2018, DOI: 10.1038/s41586-018-0616-y 12.https://www.cochranelibrary.com/cdsr/doi/10.1002/14651858.CD004827.pub4/fu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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